自拍偷拍

　　来源：9月13日《新华逐日电讯》

　　作家：新华逐日电讯记者徐欧露

　　接到参演见知前不久，丁立新刚收了门徒，30多年来头一次——一位是我方共事，一位是我方女儿。

　　唱了半辈子端饱读腔，又是传承东说念主，他不是不想当师傅，然而“让谁学都不学”。那是2017年，端饱读腔被评为国度级非遗仍是6年了，眼看传不下去，两东说念主都是他拉来的。

　　电话那头告诉他，“国度叫咱上天津，有个天下曲艺展演，端饱读腔要准备个节目，国度很嗜好。”

　　戎行青黄不接，丁立新猜测了唱梆子的老票友。有东说念主说，传说前次展演如故1958年，咱得进入啊。戏曲爱好者井立心也接到邀请，心里泛起的却是一个问号，“敬河伯的东西，搬到咫尺的舞台上，能行吗？”

　　走在山东东平县的街上，鼻腔都是润的。东平湖的前身，即是《水浒传》中的八百里水泊。自古水乡泽国，留住了世代打鱼的活计，还有祭河伯的传统。相传，陈旧的傩戏沿运河飘浮到此，演变出祭祀时唱的端饱读腔，开首于唐、盛行于清，当地东说念主都叫它“敬河伯”。

　　一面羊皮饱读，饱读柄终局套着小铁环，竹篾敲打饱读面，铁环丁零作响，即是一起配乐了。几东说念主围成一圈，端饱读在手，边敲边唱，因此被称作“端饱读腔”。因为承载繁密原始记挂，极富习气究诘价值，被评为国度级非物资文化遗产代表性面容。

　　上演就在临时搭的戏棚里，两进那种。里间供神，外间铺张苇席子即是舞台。来听的东说念主抱一捆草，权当凳子，钻空就坐。他们甚而算不上不雅众。

　　神才是不雅众。

　　“饱读响一棒，斗发陈财五百年。坛前神位，惊天所贵。”

　　风波里讨生计的东说念主信命。东平大运河非物资文化遗产传习中心非遗主播孙兰兰的旧地东平老湖镇即是端饱读腔的发祥地，她门第代哺养，爷爷是村里唱端饱读腔的老把势。每逢春节、开湖、封湖、祭祖、续家支，家家户户都要敲响羊皮饱读，几天几夜不停。

　　追思起来，爷爷嘴里迸出来的偶然是敬神的唱词，偶然即是最朴素直白的愿望。“跟贤良说，让他们我方拿着我方的供品，保佑获利好，保佑我们来年发家、五风十雨。”她开打趣，“就像找联系服务。”

　　一切都跟神接洽。唱腔叫“请神调”和“送神调”。除了敬神的唱段，也有《魏征梦斩小白龙》这样的故事，丁立新捋过，“悉数的男主角都是神，死了都封神了。”

　　“畴昔的端饱读腔不会单纯为给不雅众看而饰演。”当地驰名的戏曲人人权立柱说，“端饱读腔老艺东说念主莫得舞台相识，很圣洁，不朝不雅众，不知说念不雅众，莫得面临不雅众这种主意。”

　　此次展演，是端饱读腔第一次被邀请迈上专科舞台。上演限时12分钟，丁立新找到权立柱，想从传统曲目里拎个唱段出来，可琢磨来琢磨去，莫得一个适合的。香炉烧香，三拜九叩，委果搬不上台，传统故事又情节繁冗，“十几分钟结不了果，拉不住不雅众。”

　　两东说念主计划，写个新戏。

　　这算不上一个临时的决定。从1986年拜师到咫尺，丁立新知说念学传统端饱读腔有多难——莫得笔墨记载，都是以心传心自拍偷拍，用老方言唱，很从邡懂，有些词老艺东说念主我方都不知什么意思意思。

　　祭祀也越来越少，“100分的话，爷爷奶奶他们那一代要是信100或者99，到我爸爸姆妈这一辈即是五六十，到我们这一代也就还剩二三十。”孙兰兰说，即使祭祀，好多东说念主也因为“骁勇”不再唱端饱读腔。

　　这都预示着一件事——灭一火。中国非物资文化遗产保护中心的先容这样写说念：“20世纪末期以来，端饱读腔的饰演相等额外，传承景况堪忧。”

　　“不成为实验社会大众服务，挂墙上就结束。”权立柱他们不认这个命，想把快挂上墙的老伴计搬上舞台，劝诱更多的东说念主看。

　　当地一个爱惜鬼的故事，在权立柱脑海里蹦了出来，“有利思意思，能劝诱东说念主。”用十来天，他改成了脚本，起名《一文钱》：

　　爱惜的大哥亨在街上捡到一文钱，放口袋怕掉，便含在了嘴里。扭头遇见两只狗打架，他去劝架，一没提防，钱被咽了下去。大哥亨想起《红楼梦》里尤二姐吞金而死，嗅觉我方也时日无多，就把三个女儿叫到跟前说，我要死了，我们若何发丧？大女儿回复，我给你办多礼体面面，衣褥皆备，管叫你在阴间也过三伏天，老爹说不行，太销耗，我攒这家业拒绝易。老二说，我给你弄一口金丝楠木的大棺材，老爹更不满了，败家子！轮到老三，他说这绵薄，你死了以后我们不宴客也不发丧，把你刷洗得一干二净，架到锅上煮成肉，当驴肉卖了！老翁一听，这话好，不赔钱还挣钱，就这样办。不外，他叮咛，卖肉时千万别去你姥娘庄上。为什么？你大舅好赊东西，不给钱。还有一个事儿，我的“下水”心肝肚肺千万不成卖。又为什么？这里边有一文钱呐。

　　万里长征的牵扯内部埋了十几个，笑料不竭，可拿到簿子，几东说念主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金龙林是丁立新的大门徒，被叫来打饱读穿花，“那时认为这和祭祀不靠谱不挂钩不沾边，演小品似的，能跟我们端饱读腔会通吗？”马文广蓝本唱山东梆子，因为“高出有戏”，被请来演老三，他谨记唱腔挺复杂，不知说念当代东说念主能不成采选。丁立新也有压力，本色反差这样大，“怕老匹夫、老艺东说念主不招供。”他宽慰人人，更像宽慰我方，“万事开首难嘛。”

　　站位都要重新筹谋，不成再自顾自地原地转，人人面向不雅众，谁语言谁要站中间。看成花哨、饱读点也密了，概括山东梆子的打击乐，每句台词和牵扯都要辘集饱读点塞进台步里。“费老劲了。”

　　几个退休的比上班的东说念主还忙，脚本改了几说念，编排用了一个多月。“别管敬河伯，如故敬不雅众，都要有敬畏心。”井立心说。

　　戏排好了，心里如故没底，几东说念主决定先试试水，“听不雅众的”。他们在戏社、广场演了几场，又上了县里“创卫”的慰问上演。

　　台下坐的是几十年的老戏迷、“文艺主干”，好多东说念主却第一次妥当八百看端饱读腔饰演。眼看4东说念主在台上一字排开，“闹不清若何回事了。”

　　有东说念主猜这是四口相声，有东说念主以为皮饱读是个葵扇。饱读点响起，井立心听见台下有个声息说，“呦，还打响了咧。”

　　对演员来说，一切也很清新。他们第一次站成一瞥，朝向了台下不雅众。情节紧凑，一句挨一句，莫得了愚弄的契机，可也不像畴昔那样容易忘词了，“故事连着呢。”

　　井立心谨记，有几次谢幕后掌声很“强烈”，“皆备一起都是发自肺腑的”。“平方饰演见笑，不雅众即是笑笑，不饱读掌。我们即是饱读掌，我们演的是艺术，是吧？”

　　有老戏迷告诉他们，“闹得不孬。”

　　几个月后，这个“不孬”的节目登上了去天津的火车，进入天下展演。

　　直到站上后台，权立柱心里还在打饱读。“端饱读腔这个东西，传统都是敬神的，你弄了新词儿出来，又是这样一个诙谐的故事，我生怕人人说这不是端饱读腔。”

　　他等来的是12分钟里的4次掌声。

　　这个用山东方言唱的曲艺，把“哏儿都”逗乐了。大哥亨嘱咐别去姥娘家隔邻卖、大舅买肉不给钱那段，是全剧激越，下面阵阵爆笑。

　　上演抑止，不少不雅众跑到后台摸羊皮饱读，围着他们问，“为嘛叫端饱读腔？”“介（这）饱读什么作念的？”

　　有人人跟权立柱说：“这立异好，接地气了，从神坛上拉下来了，拉到大众中间来了。有点意思意思。”

　　权立柱将这出小戏称作“里程碑”，“从这个戏运转，端饱读腔告别了非常用来敬神。”

　　名声传开，没看过的老乡都重心。“喜得没法弄。”权立柱找不到适合的词，他猛拍大腿，东倒西歪，师法人人伙儿笑岔气的式样。

　　丁立新体味到另一种欣喜，“演老戏的期间，你想在阿谁舞台上发达你的能力，你没法发达。”《一文钱》里，丁立新第一次“发达了一下”——学了几声狗叫。

　　不外，牵挂许久的质疑如故出现了。

　　从天津回首后的一次渔饱读展演上，刚下台，丁立新就被一位来自安徽、70多岁的端饱读腔老艺东说念主堵住，对方“很凶”，问他，刚才报幕说是端饱读腔，可你们唱的这叫端饱读腔吗？

　　“这样一个严肃祭祀的曲目，你捧腹大笑起来了，他嗅觉到不适合。”

　　此次，丁立新自信了一些。他告诉对方，我唱的调子是端饱读腔的，本色是新编的。端饱读腔要发展就得创新，否则等我们这一代东说念主下去以后，后东说念主不会再传承，“电视上都不一定能播你这个东西。”老先生听完，莫得吭声。

　　这几年，《一文钱》演得反不如畴昔往往了——人人要听更新的。咫尺，每年都有端饱读腔的新戏登台，抗战时用西瓜送谍报、现下老东说念主不会用微信付款，都被写成故事唱了出来。商演邀请越来越多，一些场地还但愿量身定制脚本，几个东说念主编创、上演一个节目，一场能挣三五千块。

　　门徒终于多了。丁立新门下仍是有二三十东说念主，无一例外的是，每东说念主都要从传统端饱读腔学起。“不是说有新的就不要老的了，精华要保留，老戏还在唱。新的和老的要两条腿走路，新戏离开了老戏，原汁原味的东西就没了，老戏离开新戏也传承不好。”

　　“就像你用13种香料煮这个卤味，”孙兰兰作念了个比方，“咱把猪蹄换成鸡腿了，但你一吃13种料，你就知说念是他家作念的。”

　　至于“香料”里有什么，权立柱认为，是端饱读腔七字韵、十字韵的唱腔，还有饱读点等一整套东西。金龙林认为，少不了教东说念主向善，老戏唱“张口别骂年尊老，抬手别打少年东说念主”，《一文钱》让东说念主心爱，离不开对于东说念主生的反想。

　　还有一些更热切的，人人没说出来，又大概就在嘴边。“不雅众”两个字，在悉数采访里出现了133次。信仰热切，笑也热切，祷告和牵扯，磋议都是东说念主。

　　9月1日，东平湖开湖哺养，他们带着新戏《游东平》登上了开湖节的舞台。

　　亦然这天，孙兰兰家撒下了今秋的第一网。他们刚焊了一条新船，最大的尼龙网接近100米，那里有鱼听雷达的。此次，不祭祀。

　　“我即是再好的命自拍偷拍，不出去打鱼，阿谁鱼也不往我家里蹦。”爸爸跟她说，“我信啥？我信我我方。”